現在全職兼課的老師都在私下互相詢問：你有被排課了嗎？有被通知了嗎？「真的是太沒尊嚴了……」爭取多年，勞動部終於預告兼任教師將於一七年八月適用《勞基法》，但沒想到，這卻成為惡夢的開始。都還等不到隔年，許多老師已經丟了工作。
「我有同事已經被趕走了，可能再一個學期就輪到我了吧。」在四所大學擔任兼任教師的鄭老師無奈地說。時近年末，卻有許多大學的兼任老師不知道明年的工作有沒有著落，高教工會理事、世新大學通識中心兼任講師郭耀中也提到：「平常都是在十二月左右會來問下學期的課程規畫，但剩下一個禮拜就月底了，（學校）還是沒消沒息。」
公立學校正在看私校怎麼做
爭取多年，不受《教師法》保障、也不適用《勞基法》的兼任教師權益終於有了轉機。二○一六年十月，勞動部預告兼任教師將於一七年八月適用《勞基法》，沒想到，這卻成為惡夢的開始。都還等不到隔年，許多老師已經丟了工作。
原來，並非全國四萬六千多名兼任老師都能受《勞基法》保障，只有一萬三千多名「未具本職」的兼任教師才適用。在勞動部發函預告後，各個學校開始調查學校內的兼任教師身分，高教工會卻接到檢舉：未具本職的兼任教師們紛紛接到不續聘通知，甚至有學校要求教師提交「在職證明書」，否則就不續聘。
「這種狀況就是逼老師造假，想辦法弄出一張有其他工作的證明，否則就得走人。」超過二十年經歷的兼任教師徐文路指出。十一月底，接獲抗議的教育部回應，學校不應該因為納保而不續聘，表示會與學校溝通，並編列六千萬元預算協助調適。但直至十二月，高教工會還是持續接獲檢舉。
「如果教育部只看學校的紙本作業而不徹查，倒霉的一定是兼任老師。」徐文路提到，學校可以宣稱要調整課程，或用各種不適任原因，「正當」地不續聘教師，「而且公立學校正在看私校怎麼做，如果教育部都不擋，說不定之後連公立學校都開始仿效。」
這不只是教師多年爭取的權益落空，還將讓原本就惡劣的教育勞動環境更崩壞。
鄭老師指出：「我工作的某個學校單位，排定下學期課程時，已趕走超過四成的兼任教師，在下學期會直接廢掉整個學群的課程。這個學群，只有一位專任，卻有八位以上的兼任老師。」那解聘的人力如何補足？他舉例，讓專任老師超鐘點上課、改聘短期任用的專案教師、讓職員兼職上課，都是現存解套方式，估計在大量兼任老師離開後會更普遍地發生。「學校甚至不用額外給鐘點費，就當作評鑑積分逼迫老師接受。」
兼任教師早已是教學現場主力
按照高教工會評估，兼任教師適用《勞基法》後，六％退休金、寒暑假的勞健保金額加起來，學校聘一位兼任教師每個月需多花四六五元，「這還僅僅是合理而已。」徐文路指出：「十五年來，教育部放任學校大量增加兼任老師，省下大量的人事成本。現在教師只是爭取最基本的權益，學校卻連這樣都不肯，忘記過去是我們犧牲自己來幫學校省錢。」
身為權益孤兒的兼任教師，不但寒暑假期間的勞健保會中斷，還無假可請，連最基本的產假、喪假、病假都沒有。鄭老師也舉例，「有人父親過世，開車回南部奔喪，一早又趕回學校上課，整個晚上都在高速公路上奔波；要生小孩的得自己花錢請代課，請不到的連生病都不敢，就算登革熱發燒都要撐著來上課。」
「假設今天一位補習班老師，想去便利商店堅持打工多賺點錢，難道便利商店就不讓他適用《勞基法》？不會啊！那老師為什麼要接受這種差別待遇？」徐文路認為，關鍵就在「切割適用」，若不分具本職與否一體適用《勞基法》，學校就不敢任意解聘，因為原為「補充性質」的兼任教師，已經變成教學現場的主力。
據高教工會統計，全台大專校院的兼任教師人次已經超過四萬六千人。甚至有許多老牌知名大學，如高師大、東海、世新、輔仁、東吳等校，兼任教師都已超越專任教師，比重最多高達六五％。且據監察院在一二年所做的調查報告，有超過五成的兼任教師為四十五歲以下青壯年，這些都與教育部過去宣稱兼任教師為補充性質、為退休教師或「具本職」的情況相悖。
過去十五年間，大專校院學生人數成長十四萬人，專任教師增加六五○○多人，兼任教師卻增加了一萬九千人，成長幅度高達七成。「兼任老師便宜好用，只要給幾個小時鐘點費，任意解聘也不需負擔任何責任，還能符合生師比，何樂而不為？」郭耀中諷刺地說。
教育部：會持續追蹤，保障權益
但高教司專委王淑娟認為，兼任教師是「人次」，專任教師是「人數」，單比數字不公平。若以成長比率比較，「這十年來，我們有各項計畫鼓勵學校聘用兼任老師，讓課程更豐富，會增加是自然的。除非大幅減少專任老師，用兼任取代專任，才是畸形。」
「這幾年，學校都不開專任缺了。」徐文路與妻子都是兼任教師，純靠鐘點費吃飯，一年扣除掉寒暑假，只有九個月的收入，若要撐起一個家庭，「至少要兼二十小時的課，而這樣月收入還只有四萬元。」沒有年終、三節獎金，一周內為了上這二十堂課，必須跨校、跨縣市四處奔波的交通與住宿成本，都還沒算進去。
「想考專任的想法從來沒有斷過呀。」但對現今已四十七歲的徐文路來說，專任教師是一道愈關愈小的窄門，「我們的學術表現是奠基於二十個學分的兼課，哪有時間做好研究？學術沒有頂尖表現，加上年紀大了，距離退休年齡愈來愈近，更沒有學校願意收。」
教育部人事處處長李秉洲表示，會切割適用，是因教育事業牽涉國家資源。資源有限的情況下，只能先保障比較需要照顧的人，具本職的兼任教師本身已有相關權益保障。
針對不續聘現象，李秉洲提到，目前只先要求學校暸解兼任教師具本職與否之情況，可能學校詢問過程造成老師緊張。檢舉的部分教育部都有掌握，有些是因教學評量分數不足、教學品質欠佳、系所開課調整都是原因，並非完全是《勞基法》適用問題。他也強調：「學校的回應我們也不是照單全收，教育部會持續追蹤，並要求學校不應用具本職與否當作不續聘標準。」
教育部目前也預計編列六千萬元補助，讓學校依據聘任人數實核，但實際補助比例就要看總申請人次。李秉洲也指出，未來會透過各項政策工具，如利用獎補助款或行政監督機制，要求學校回歸教學品質做合理調整，降低兼任人數。
尊嚴完全遭到踐踏
高教工會辦公室主任陳書涵則認為，沒有「雙重保障」的問題，「一份工作就是要有一份保障，白天的雇主不會幫晚上的雇主付加班費啊。」她也提到，《勞基法》過去有好幾波擴大適用的案例，判斷基準只有：是否屬於雇傭關係？適用《勞基法》是否窒礙難行？看不出來為什麼兼任教師不適用。
原以為是勞動條件改善的轉機，差別式的適用卻讓兼任教師陷入失業危機。鄭老師也提及同事間的惶惶不安，「大家都不知道學校到底想怎樣，跟行政人員熟的，也只得到委婉的一句『下學期有些人沒有（課）喔』，那到底誰有？誰沒有？對於全職兼課的老師來說，少一份工作，對生活都是極大的衝擊。現在也只能私下互相詢問：你有被排課了嗎？有被通知了嗎？」鄭老師感嘆：「真的是太沒尊嚴了……」
（原文刊載於新新聞周刊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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