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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1月12日 星期四

黃惠偵與母親的《日常對話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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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圍柏林影展的紀錄片《日常對話》,主角是導演黃惠偵與她的同志母親,呈現的不僅僅是目前在台灣熱議的婚姻平權、同志問題,還有最平凡的家庭、母女關係。攝影機改變了黃惠偵的人生,而黃惠偵也用紀錄片帶來新的改變。




二○一六年十一月五日傍晚,台北的新光影城有一部特別的紀錄片世界首映,內容是導演黃惠偵與她的中年同志母親。影片搭配著觀眾席間不斷傳來的抽泣聲,放映結束後,掌聲更持續了很長很久,「謝謝我的媽媽今天拋棄出去玩的時間,被關在戲院兩個小時看這部片……」黃惠偵頑皮地笑了,這一天,對她們母女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。


自己的媽媽「不一樣」


這部名為《日常對話》的紀錄片,不但入圍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、最佳剪輯,後來還獲得觀眾票選獎,更入圍了二○一七年的柏林影展,將在今年上半年上映。


《日常對話》的前身,是一部名為《我和我的T媽媽》的三十分鐘紀錄片。被喚作「阿女」的黃媽媽,二十二歲在父母安排下結婚,先生會賭博、家暴,讓她後來帶著一對女兒逃家。比起生活的艱辛、難言的過往,同志對阿女來說反而是最坦然的身分。


黃惠偵從小發現自己的媽媽「不一樣」,最早是從課本開始。課本中「我的家庭」寫著爸爸出去工作、媽媽在家裡打掃,圖片繪製著身穿洋裝、看起來溫柔婉約的母親形象,「我去同學家玩,看到別人的媽媽跟課本裡一模一樣,才隱約覺得我媽不太一樣。」黃惠偵笑說。


但當時僅覺得「不一樣」,直到十一歲那年,「有兩個阿伯在我旁邊聊天,說我媽媽是女同志,喜歡女生,這樣不正常,是變態。」黃惠偵說,「長輩都覺得小孩是笨蛋,聽不懂。但語言的力量很可怕啊!一句話,輕飄飄的看不到,卻影響你一輩子。這句話在我心中種下一個懷疑的種子,不斷去想,我媽媽到底是不是不正常。」


「當時在台灣能找到跟同志有關的書籍、報導,都說同性戀是精神疾病、心理疾病,新聞上的同性戀不是情殺就是開毒趴,看到的全是不好的東西。」黃惠偵說,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孩來說,報紙上寫的、能夠出書的人都代表某種權威,再加上多數人的媽媽都跟自己的媽媽不一樣,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很矛盾。」


直到一九九八年,黃惠偵遇見了攝影機。當時她在跟身為法師的媽媽跳「牽亡陣」(為了牽引亡魂出地獄而升天的民俗儀式),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前來拍攝,讓她第一次認識什麼是紀錄片,也驚訝著原來用小小的攝影機,就能拍出在電視上播出的影片。


拿起攝影機詮釋自己


「到了很多年以後,我才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。只要我拿起攝影機,就有了詮釋自己的權力。」黃惠偵說:「從小到大,我從來沒有站在多數那邊過。我的身上有很多弱勢、負面的標籤:中輟、家暴、同志的小孩,家裡又在做奇怪的工作。」


「即使是一般人,都不會有機會發聲,更別說是少數。就算傳播出去,人家也不想聽吧?大家都想聽具有聲望的人講話,所以我從小就處在被詮釋的狀態。」黃惠偵說,「即便到了現在,大家講到做陣頭的小孩,都還是有刻板印象呀!所以我第一次看到攝影機、第一次認識紀錄片,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可以說出自己的故事。」


彷彿發現新大陸的黃惠偵,開始存錢買攝影機。接著邊拍邊學習,除了在社區大學學紀錄片,還參加了不同課程,讓中輟的黃惠偵找到新的方式去解決生命的疑惑,從自我探索的過程中,長出能力,拿掉身上的標籤,漸漸看見自己的樣子。


拿起攝影機的那刻起,黃惠偵的人生不太一樣了。而當她把攝影機放到自己與母親之間,也改變了與媽媽的關係,「每次我拿起攝影機,我就會很反常地一直放大(Zoom in)。或許是我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著母親。」


「我跟她的關係很冷淡,不爭吵。也不是不好,就是非常疏遠到根本不像家人。」黃惠偵說,這是母親處理親近關係的方式,與六個兄弟姊妹都是「相忘於江湖」,平時都不聚會、不聯絡,「聚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有大事,而且通常不是好事。」


「她就是盡到最基本的責任,讓小孩吃飽穿暖、滿足生理需求就好了,因為她的媽媽就是這樣對待她。」黃惠偵笑說,「可能我們這一代比較幸福,衣食無缺,就開始有情感需求,但我從來沒有從媽媽那裡得到過。」


每天母親一起床,確定小孩有東西吃,就出門去找朋友玩,常常一天講不到幾句話。她能看見母親最長的時間,是一起去跳牽亡陣的時候,但母親也只總顧著跟朋友講話,把小孩晾在一邊。

對母親的疑惑,一直是黃惠偵生命中的重要課題,也成為第一次拿起攝影機的她選擇拍攝對象的依據。但她就只是拍,「我知道這個故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,但或許是不夠勇敢、或許是有顧慮,總之就一直放著。」

我不是一出生就是我小孩的媽媽


「真正開始認真思考將它拍成作品,是在二○一二年,我有了小孩。」黃惠偵說:「小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宇宙中心,生了小孩以後,第一次,你必須把別人擺在第一位思考。看事情的角度不再只是『我』而已,還要是我女兒的媽媽。這也協助我重新理解我和媽媽之間的關係。」


「那時候才覺得自己好笨呀!」黃惠偵笑說:「過去,我就覺得她是我媽媽,很平面。但在我自己當媽媽以後,突然意識到,我並不是一出生就是我小孩的媽媽,而是經過很長一段歷程才走到這,那我媽媽呢?她經歷了什麼?」再加上,隨著年歲的增長,拍片的念頭再次回到她的心中,「若再不做點什麼,恐怕就沒機會了。」


黃惠偵從一九九八年拍到現在,母親已經習慣攝影機存在,訪談卻成為極大困難。「我媽不太知道怎麼表達自己,跟朋友講垃圾話很會,也會跟女朋友說甜言蜜語,但她從來不講跟自己有關的事,也不會表達情緒。」黃惠偵說,「而且她還有不想講的事。」


「我拍了才知道,家暴對她來說這麼難以啟齒。」黃惠偵苦笑,「我都覺得家暴有什麼丟臉?打人的才需要慚愧吧?但她卻覺得非常羞恥。反而覺得自己的同志身分沒什麼大不了。」


母親的沈默,讓黃惠偵決定把自己也納入景框,跟母親對話。成為被拍攝的人之一,意味著她需要一個團隊,來介入她的「家務事」。私密的事情,適合外人介入嗎?黃惠偵卻認為這是好的「壓力」,「除了我要逼迫我媽,我也要逼迫我自己。如果沒有攝影機,我可能還是一直逃避,找出各式各樣的理由先做其他的事。有團隊、補助款的壓力,我必須趕著結案,才逼著自己面對。」


紀錄片最後幾乎將所有觀眾惹哭的片段,落在一張餐桌上。團隊將攝影機、燈光設好之後便離開現場,讓黃惠偵獨自與母親對話。她問了那些藏了幾十年問不出口、或是遲遲得不到答案的問題,挖出童年的陰影,甚至質問母親對自己的愛。直白到後來團隊看完,都對黃惠偵說:「已經可以了。」認為她拍片的目的已經達到,不一定要將這麼私密的片段公映。


但黃惠偵還是選擇走向公眾。她說,與母親真正的和解不在那天的餐桌上,而發生在首映那天,「我想用整部影片完整地告訴她,過去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我們這麼痛苦。它必須要被說出來,就是因為大家覺得這很丟臉,才成為壓迫。如果它不成為一個文本,不被討論,就不會有被改變的一天。」


「我也想讓我媽知道,她可以放下了。」這是黃惠偵期盼的和解,「我生了小孩以後,連小孩跌倒都會有很深的自責,我就想,那我媽呢?我想告訴她我能理解。我能理解過去這麼長一段時間,她的處境、她的侷限是什麼。」


逼媽媽坐在電影院一個半小時,結果呢,「我媽心情超好的。」黃惠偵笑得很開心,「首映後,雖然媽媽沒講什麼,但買了一大堆東西要煮給我吃,根本塞爆冰箱;而平常EQ差、情緒起伏很大的她,居然整整一個月都沒有發脾氣,我活了四十年都沒有看過這種事!」


「這就是她愛我的方式吧。」黃惠偵說。


女兒的誕生,讓她有了勇氣,回頭去面對過去幾十年來不敢面對的家庭故事。不但送給母親,送給初為人母的自己,也要送給二十歲那個憤怒的少女。


撕掉標籤,紀錄片帶來改變


「二十歲時想拍紀錄片,是因為急著想要告訴世界:我並不是你們想像的那個樣子。我想要撕掉那些標籤:不去學校讀書就怎樣、陣頭小孩就一定怎樣、同志小孩就怎樣怎樣……那幾乎是恨,是對社會的恨,恨社會為什麼要給我這些標籤,而我為什麼又會被影響。」


二○一二年重新開始拍攝時,她才理解真正要處理的根本,是自己跟母親的關係,「幸運的是,我沒有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把作品完成,那只會看見一個很憤怒、很矛盾、很困惑的人,提出對生命諸多的問題跟埋怨。」


不只是她與媽媽的和解,年輕時的黃惠偵或許也可以釋然了。誰也想不到,那個第一次見到攝影機而欣喜不已的少女,居然真的用紀錄片改變了世界。


(原文刊載於新新聞周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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