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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7月22日 星期二

冰毒:虛幻裡的殘酷現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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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冰毒》在橫掃國際影展、巡迴十三個國家後,終於在九日回到台灣在台北電影節首映;它奪下愛丁堡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、瑞典影展最佳導演,連導演李安都稱讚,「這是一部強而有力的電影。」導演趙德胤出生緬甸,十六歲來到台灣,已取得台灣國籍的他,還是堅持拍緬甸事。

 《冰毒》裡,被賣到中國嫁為人妻的三妹,由於祖父病危,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到緬甸。婆婆催促回家的電話一通又一通,三妹卻鐵了心,要留在家鄉,不再離開。載送三妹從車站回家的摩托車伕,生財工具是父親用耕田的牛換來的。意外相遇的兩人,最後為了生活,鋌而走險開始販毒。正在轉變中的緬甸,一步步往文明靠近,看似美好的前景,卻不是每個人都得以生存。

很難想像,這樣的電影是僅有七人的團隊拍出來的,除了男女主角,其他演員都在緬甸當地找,還只能「偷拍」。

趙德胤說,一九六二年軍政府政變後,為了不讓外界看到國家極度窮困、醜陋的一面,在緬甸所有的藝術創作都看不見「當下」。他在緬甸拍片,身上總是帶著各種假證件、時時刻刻都要有被查的準備,要是被抓到,就是五到二十年的有期徒刑。

(前景娛樂提供)

車伕在車站遇見三妹的戲,就很驚險,「場景在一個公開的車站,我們租了對面的餐廳頂樓架攝影機。才剛開始拍,房東就說他不租了,因為有人告密,警察要來。」趙德胤說,他想,反正緬甸熱鬧的地方都有個警察局,被警察帶去問話的同時,順勢換了場地,騙警察說是帶「外國人來考察」。演員演戲,導演也要演戲,這是在緬甸拍片的生存守則。

正因重重限制,緬甸每年出產的電影都是難看的肥皂劇,整個國家不談現況、不願意面對現實。但他親眼所見,親朋好友的來信裡都是生活的無奈與痛苦,這是為什麼現年三十一歲的趙德胤,已經在台灣待了十五年,還是堅持拍緬甸的原因,「我有要把它們說出來的迫切性。」

外界對緬甸只有膚淺的假象

緬甸所有省份,他都住過一個月以上,外界對緬甸的印象再好,「那都是膚淺的假象,他們大概只去過仰光那種大城市。」趙德胤說,緬甸六千五百多萬人口,有八○%生命安全都受不到保障,「而且這些受苦的人,大多數都是我的親朋好友。」

劇中,年邁的農夫看著歉收的田地,與從外地工作回來的兒子走了好幾哩路下山,只為將犁田的牛換成摩托車,因為聽說車伕很好賺,「他發現國家改變了,會開始質疑我幹嘛種田?想要用新的方法賺錢,看看生活會不會比較好過。」但「好賺」的生意搶破頭,幾個小時才能載到一名客人,相較於老舊的摩托車,汽車也來搶客,這就是車站裡活生生上演的生存戰爭。

短短幾場農夫為了替兒子找工作,四處求親朋好友的戲:老婦做著廉價的手工,邊說去馬來西亞打工的孩子一直沒拿到錢;鄰居說孩子出外工作,回來卻吸毒變成神經病;而最有錢的親戚,總是忙到不見人影……。緬甸貧富不均、人力外移、做非法工作只為生存的種種現象,一一現形。

民主投票、愈來愈現代化的表象,讓人民開始相信這個國家可能會有前景和未來。可是實際上,一切就猶如吸毒後產生的幻象,飄渺易逝,如同不願意談及當下的緬甸政府,整個國家的人都逃避現實,「全球化下的狀況都是一樣,帶來自由、民主、生活的方便,卻會摧毀一些東西。政府告訴我們未來會很好,簽什麼合約就會有轉機、帶來財富,但這個改變只是給大財團。」

趙德胤自己就是從緬甸逃走的人。十六歲有機會來台灣唸書,「像中了樂透一樣!」當時辦一本護照就可以買一棟房子,家人還是和親朋好友借了錢,讓他來到台灣,「一到這裡,就只想要打工賺錢,幫家裡還債,改善生活,沒有別的了。」

(前景娛樂提供)

從家鄉「逃走」 22歲就完成人生使命

「窮人是沒有夢想的。」很難想像,身邊的同學在煩惱功課不好、交不到男女朋友的時候,十六歲的他就必須一肩扛起家中生計,趙德胤說,「所以我們沒有朋友,逃避的方式,就是每天去工地工作累得要死,就會睡得很好。」

這個念頭持續到他拍了第一部片,九年的時間,工作、讀書、考試、升學、拍電影,他做的所有事情,都是為了生存。

「我們緬甸來了一八○個學生,最後上大學的剩五個,而大學能念完的,只有三個。」趙德胤為了畢業製作拍的短片,意外受到廣告公司青睞,讓他成了廣告導演。

「我在短短一兩年就賺夠了錢,把家裡的債還光,還蓋了房子,突然發現人生的責任已了。」趙德胤笑說,「那是很可怕的事!我才二十二歲,就發現已經達成人生目標了。」他才去思考人活著的意義,想著是不是可以繼續拍電影。

趙德胤的三部電影《歸來的人》、《窮人。榴槤。麻藥。偷渡客》以及新作《冰毒》,講述流離遷徙的異鄉人,也充滿著複雜的身分認同,趙德胤自己就是緬甸華人。除了最早在邊境的果敢人(漢族在緬甸的一支),他的曾祖父在二戰英國人修滇緬公路時由中國來到緬甸,祖父、父親則是在國共內戰時候逃出,再加上文革大躍進逃出來的人,「這些人拼湊了緬甸華人大約三百多萬人口。」

緬甸華人的身份認同

趙德胤提到,除了居住在仰光、瓦城的那批人,七○年代排華事件因為害怕被發現,文化、信仰、穿著都很完整地融入緬甸;其他比較偏遠的地區,大約兩百萬人,極度捍衛自己的文化、歧視緬甸人,他們甚至不讓孩子學緬文,自辦華文學校,「緬甸人、華人,兩方都互看不順眼。」

「但緬甸華人是一種矛盾,」趙德胤說,「在台灣,大家不會承認你是台灣人,中國更不會,他們現在有錢了,覺得你是什麼窮國家的人?」這些人就被孤立起來,在封閉的華人群體裡捍衛著儒家文化,卻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同。

(前景娛樂提供)

昏暗的房間裡,三妹半臥在床鋪上,唯一的光源來自燃燒毒品的打火機。搖曳的火光中,她問車伕要不要試試看,原先帶點防衛心的大男人湊了過去,因緊張而僵直的身體漸漸放鬆,那一刻,他們倆共享一個幻境,共享一個因販毒可能會帶來財富、改善生活品質的未來。

趙德胤的電影總是站在一個全知而冷冽的角度觀看,這冷靜,來自動盪時代下的成長背景,毒品、暴力唾手可得,以毒品為題的《冰毒》,趙德胤說在緬甸實在太常見。

「我的房東就是毒梟,常見到整張桌子堆滿了海洛因,像賣米一樣。」他回憶起,有時天亮睜開眼就看見陌生人出現在家裡,軍人已經查封了房子;小學四年級時,村裡一個最帥的男孩因為吸毒而死,身為同學的他去參加了葬禮;而國中同學被轉行賣毒的老師找去交易,揹著毒品花了六天走到中國邊境的旅館,因為等不到人,好奇心使然就拿起來吸食,差點死掉。

趙德胤每天寫日記,他的劇本也幾乎來自其中,「我拍的劇情片,在緬甸都被當成紀錄片。」
三妹和車伕的遭遇,或許只是緬甸正在發生的悲慘故事中小小的一幕。但趙德胤想說的是全世界的事,在全球化的浪潮底下,資本主義剝削帶來的貧富不均,強權以經濟和文化制衡弱小國家,漸漸失去自我;它的核心價值,幾乎是世界的共通語言。

而每個因為貧窮而被迫出走的人,都再也回不去家鄉了。「回家的時候常常會很恐懼,離開這麼久,你已經和當下的狀況疏離了。」趙德胤說,就像他永遠都無法成為真正的台灣人,回到緬甸,又覺得自己格格不入,「我當然想要回去一直待在那裡,但我知道以前和家人無所事事、悠閒唱歌快活的日子已經不會回來了。」

失根的異鄉人找不到歸屬

出走的人失了根飄緲地活著,歸鄉的人緬懷過去,沉浸在回不去的時光,猶如另一種異鄉。他們都將成為永遠的異鄉人。文明,卻不斷猛烈地要把整個國家拉往前走。

訪談中,他聊到創作的執著:地獄為什麼會有地藏王?是因地獄還有冤魂,誓言地獄不空不成佛,「創作者也一樣,一直拍同樣的題材,是因為你在這裡還有糾結、還有感情,這樣的真誠才能打動人。」

看著他,倒覺得他就像地藏王,失根的異鄉人找不到歸屬,一部部電影,雖然談不上拯救,卻釋放了悲苦的鄉愁,或許,也超渡了自己。

(原文刊載於新新聞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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